2008年8月30日 星期六

夜色入眠





  夜色,也許是一種入眠的氛圍,彷彿是被情人柔情注視下的溫香入眠,呵護的粉紅。
 
  八月初,短暫來上海一星期尋找租屋,入住豫園萬麗酒店。高樓落地窗正對著豫園與遠方東方明珠等高樓的夜色,讓我想起十多年前住在多倫多三十四層高樓的景象。
  中旬在度從德國回上海,投宿的裕景酒店二十八樓,俯瞰黃浦江與陸家嘴商業高樓,又是一幕高處的微涼。
  向來,我喜歡居高臨下的居所,不是住在山裡面,就是在平原的高樓上,據說跟我紫微入田宅宮有關。
  但,我的確是喜歡俯瞰的視角,總覺得與我夢中的某一世相接。
  遠古的洛磯山脈,有一印第安部落,遺世獨立地存活著。
  我,一位年莫十歲的小女孩,總被一位近二十歲的男子,牽著手爬到某個山脊上,靜默地坐著,俯瞰地面上的螢火隱約晃動。
  寶藍色的天空,天上繁星密織如被,我就在男子的注視裡,將臉頰側躺在坐拱著的膝蓋上,沉沉睡去。
  這一俯瞰的視角,經常出現在某個恍惚裡,或許,這也是讓我愛上居高臨下的原因。
  無可言喻。
  從高樓看著窗外,總能讓我得到一份平靜,與此世無關的冷寂。
  臨睡前,我會坐在窗邊,凝視許久,整個人都身心忘形,彷彿另一個自己前來插上插頭,相連。
  我的床緊鄰窗邊,即便高樓的燈火明滅閃爍,我依然不忍拉上窗簾與防光罩,側躺在床,眷戀眼裡最後的一絲光亮。
  那遠古的愛人,早已身形崩毀化為沉積,但他注視的溫度,卻依然溫煨著心的柔軟。
  我,依著心的那份柔軟,漸漸地在千萬年之後,懂得許多人間的幻滅。
  身雖相異性相同。
  這眼神在生住異滅的人世裡流轉,但,累世相尋之後,在懂與不懂、認與不認之間,我也懂得那注視的溫度,不只是一時一地一人的情深。
  天地有情,一如那遠古的夜深,曾注視的溫度,終究是宇宙之內的同在。
  一即一切。就放下了尋覓、相認與癡纏。
  情深的注視,在我惦念裡無所不在。於是,那高樓外的夜色,都是呵護我沉沉睡去的暖。
  愛,每一個憶起的當下都是。
  

2008年8月29日 星期五

文明不是無止盡的要求


  這幾年在上海與杭州行走,最大的震撼就是「搞文明」的力道,以及宣傳標語的創意更新。
  文明,怎麼搞?
  怎麼搞的?文明!
  「將西湖搞成最文明的觀光地區!」
  「文明,讓我們生活更美好!」
  8/28下午,我在二號地鐵線上,看到一則約莫十分鐘的文明宣導短片,一位看來是中國或上海的名人,年約四十歲上下,以柔性勸說的方式,指導人們究竟文明是什麼?而文明人又該怎麼做?
  文案腳本內容大致如下:
  文明,從一點距離開始。
  一位在城市街道慢跑的年輕人,經過雜亂的垃圾箱,就順道將丟棄在上方的易開罐給放進垃圾箱裡。
  文明,從一張紙開始。
  一個人把一張紙放在公園板凳上之後,在腳踏上面去檢拾掛在樹枝上的東西。
  文明,從一點耐心開始。
  等公交車時不爭先恐後,依序慢慢上車。
  文明,從一點用心開始。
  站在電梯裡,看見一位母親懷中抱著孩子,特別輕聲細語地講手機。
  男子就在每一段影像裡穿插引言,指導著文明如何行之。
  如果從訊息設計的角度來看,內容似乎頗為言之成理,而且一些符碼之間也有某種程度的連貫性,尤其訊息的主調是從周遭最簡易施行的部分開始,無形之間拉近人們與文明之間的距離,似乎文明不再只是抽象的概念,卻是舉手之勞的生活習慣。
  但是,文明若真的可以言詮的正向表列,那麼這支宣導短片就可以繼續無限上綱地拍續集。
  如果,文明真的可以透過一位名人的不斷柔性道德勸說與要求,而達到目的,那麼所謂的文明不過是一本刑為指導手冊而已。
  總的來說,這支文明宣導的短片,訊息品質的確在所有宣傳標語之上,而且設計手法也較細膩,但是,背後的動終究還是不脫以外來的控制力,去約束人們的行為,驅使他們走向文明的某種標準。
  文明,不是無止盡的要求!
  這是我在上海行走,面臨鋪天蓋地的文明守則,甚至是被影音轟炸而無所逃的無聲吶喊!
  饒了人們吧!因為文明真的不是無止盡的要求,因為逢人說教的洗腦轟炸模式,基本上就有了是否符合文明的爭議。
  文明,或許真的不是如此蠻幹硬搞的。
  從心,一點點的柔軟,一絲絲的記憶喚起,或許輕緩的能量互動,更能幻化文明於生命的印記。
  我如是想著。
  
  

為什麼不搶?



  身處上海,我讓自己在路上慢慢走著,坐著公交車慢慢地晃蕩著,或者讓地鐵一站又一站地接力著。
  無處不見「搞文明」的標語:不要搶位、不要搶道、不要插隊........
  被一大堆文明宣傳標語給轟炸之後,我的腦袋反顧地丟出一個問句:為什麼不搶呢?
  有趣的是,外來客總是帶著批判問著:「上海人為什麼要搶呢?」,而上海政府則是千方百計地以搞文明的標語,試圖以道德勸說,防堵市民每一個可能的搶。
  這外來客與本地政府的一來一往之間,完全是一個蘿蔔一個坑,由一個異文化的價值挖一個坑,然後由本地政府將市民給硬推進坑裡。
  但是,市民本身的自主與個人經驗,似乎完全被忽略了。
  我個人不是否認所謂文明的價值,以及許多群體生活之中,所必要的相互尊重與規範,但是,我認為透過一種強勢外來價值的批判,以及國家意志的推動,將社會推到文明之流,似乎在文明的前提下,已經戕害了個體自我的生命經驗感知與論述。
  如果,外來價值與政府都無法尊重空間裡的人民,他們既然都已經被如此"不文明"地對待了,那麼我們還能要求他們作出什麼文明的舉止嗎?
 
  所以,我反向地丟出「為什麼不搶呢?」,就是希望要求自己的善意,在細微觀察裡看見本地人非搶不可的理由,以及反思促成行為背後的種種因素。
  如果,生存的條件是如此侷限與險峻,資源是極其有限與不均,我們何能要求一份優雅與從容,甚至是不必強奪的退讓呢?
  如果,習慣了被相對剝奪,以及不尊重地強加規範,我們又何能苛求一份發自內心的禮讓與善待呢?
  我想,文明是需要時間進程的,但是,真正促進文明的動力,絕不是一種外來強勢價值與政府機器的壓力運作,相反的,文明需要的是一份內心自發的觸動。
  當人能夠被溫柔地對待、善意的理解,以及有自己論述生命經驗的可能時,他就能推己及人地將愛傳遞出去,而這就是文明的所在。
  當人能夠覺察自身的富足,以及被人相對公平對待,甚至是對未來是有信心時,他就能開闊地將自己給出去,而這就是文明的所在。
  愛與富足的覺知,是需要被觸動與憶起的,對於我一位身處上海的外來客而言,能夠做的僅僅是反思自己的自私非他慣性,以及學習給出一份善意的成全。
  當我被情緒勾召而問出:為什麼要搶時?我應該也能同步地再丟出一項問句:為什麼不搶呢?
  為什麼不搶?
  給予的就是一份讓上海人自我生命經驗論述的自由,邀請他們成為空間之中的主體,也帶著一份尊重,聆聽他們的生命故事。
  或許,當我們真的能同理他們為什麼不搶的理由之後,我們就能在理解之中,傳遞出一份善意的能量,共同反轉所有的負面,振動出更多正面的力量。
  作客上海,不僅僅是冷眼旁觀,或許,一絲絲的自我反思,以及一點點的善意,能夠成全的也是文明的內在煥發。
  文明,從來都是愛的流動,彼此無分的合一。
  
  

為什麼要搶呢?


  不論我在台北或上海,聽到許多外來客對上海人的評論大多都是負面的,總是對他們「搶成一團」的行徑難以置信,並帶有點兒那麼輕蔑。
  尖峰時間站在路邊,大夥演出全武行地搶計程車。
  擁擠的地鐵站候車區,大家把彼此當成空氣地無止盡向前強擠插隊。
  車廂停止,顧不得要下車的乘客,許多人為了搶座位而精神緊繃、張惶。
  搶便宜、搶錢、搶時間、搶曝光、搶話、搶出頭、搶發財、搶升官、搶搶搶搶搶............
外來客往往初來乍到上海,身臨文化震撼之中,總會帶點情緒地問著:「為什麼要搶呢?」
  為什麼?
  當我們不解地問出這句話時,我們是否捫心自問,我們丟出的真的是一項問題?還是一種自是非他的質問呢?
  我個人也曾留學、住遊世界的許多國家,身處異國文化,以及接踵而來的許多文化震撼,我承認自己曾無數次丟出這樣的問題,但是,多半時侯我只是情緒性地以一種委婉的方式,質疑與挑釁異文化,卻並非真正地想找出答案。
  所以,有時候自己在丟出問題的同時,也可以像自己提出許多反省。
  我承認,許多年以來,自己對異文化提出的問題,多半只是一種批判與自是非他的「變形句」,根本毫無誠意地去探索答案。
  概念式的評斷與結論,是最怠惰與順應自己思維慣性的,反正任何不負責的言論以各種「為什麼」作為發語詞,似乎自己的責任就到此為止的自清,剩下的就推給對方去啞巴吃黃蓮,反正我們丟出的問句,不過是空拋的假球。
  此行上海,我仍然在慣性衝力的每一分秒裡,讓情緒與腦袋裡的概念作用給勾召,衝口說出:「為什麼上海人不排隊呢?」、「為什麼上海人得這麼猴急地搶位置呢?」、「為什麼得分分秒秒地搶成一團呢?」
  但,脫口而出的為什麼忽然轉了向,往自己的造作心識橫衝直撞而來,讓慣性概念作用猛地跌坐一地,彷彿鬆脫了哪個僵化繃緊的關節。
  撞得眼冒金星之後的無想,繼而重新啟動,意外地,自己也能像電腦初始化般地重新「換個想法」。
  「為什麼要搶呢?」
  還是說出相同的問句,但這次不是初來乍到的僅限一時、一地與一人的執持對錯二元評論,卻讓自己在上海的生活之中,慢慢探詢答案,於是,自己既是提出問題的人,同時也是帶著覺察去發現探索答案的人。
  為什麼要搶呢?
  給自己這項功課之後,我發現自己的情緒不那麼盲目躁動了,卻多了一份耐心與覺察,既然答案是未知與等待填空,流動的能量就能活水源頭地引領著我。
  我很喜歡這樣的生命嘗試,在批判與苛責之外,願意給自己一份溫柔的等待與新鮮的探索,而生命最滋養的正是如此。
  終於體會,生命的許多問的確是大哉問,能夠迴識向裡,就可以在自問自答的遞迴裡,增生善意的能量。
  

那一欄是空白的



  一早,和先生餓著肚子趕到埔西的國際檢疫中心作體檢,昏頭昏腦地繳了一打把鈔票,與領了一大堆表格之後,我們就到候診室裡填資料。
  當然,這些體檢的自我狀況篩檢表格,似乎是全世界統一版本,無不是個人的資料,以及染病病史等是否選項的勾選。
  其實,這些資料閉著眼睛都會背,倒是有一欄空格讓我不知如何填寫。
  國籍!
  看先生自在輕鬆地寫著,我覺得有些掙扎與難過,於是,就先跳了過去。
  先生見我一欄空格,也覺查出我的尷尬,但還是堅持我得填上去。
  怎麼辦呢?
  我被一大堆疑問的泡泡給窒息,腦中一片空白。
  我還是賴皮地推拖著,覺得不給答案就是最好的答案,而沉默也是折衝之後的善良表態。
  先生實在沒法看著我空著一欄不寫,就建議我去問前方的一位台灣女子,看她到底怎麼寫的。
  事實上,候診室裡有七、八位台灣人,大家在腦袋打上千千索的也就是在這部分。
  這名女子寫的是R.O.C 。
  返回座位,我向先生解釋R.O.C 是Republic of China中華民國,而大陸用的國號是People's Republic of China中國人民共和國。
  這夠拗口了吧!
  先生認為這國名挺好記的,反正大陸就是人多,所以多加了個人民這個字。
  後來,他也就不堅持我非得填上資料了,因為無答與沉默,是我唯一的善良。
  只是幾分鐘之後,一位台灣男子從候診室走了出來,約莫也是看見了我們的掙扎,就湊到我們身邊輕聲地說:「就寫上中國台灣吧!反正他們電腦上就是有這個固定的選項,根本由不得你,你還是少惹麻煩吧!」
  人在屋簷下,不得不低頭。
  我先生聽不懂這句中文,以為我講的是「在羅馬行如羅馬人」,就自以為聰明地說了這句英文諺語。
  我趁機酸了他一下,看來他的中文得加強一下,因為我的表達方式比較貼近現實。
  事實上,我已經慢慢在學習處理自己的認同問題,並知道在特定時空之內,所謂「國籍」的概念不過是人為的造作,並以此幻變出許多的魔考。
  我想,若從宇宙千萬億年的成住壞空來看當下的一切,其實就沒有什麼可以執著了。
  凡可見的,都必消失。反倒是不可見與不可說的,會繼續在時空之中流轉。
  我不願意用國籍來切割自己對於土地的情感,更不能夠以此自是非他,並且毀壞了同體大悲的生命功課。
  我可以是人、非人、非非人;我能夠此生、彼生、彼此互生;我學習有我、無我、無無我;我看見異、同、異中求同。
  所謂國籍,或者是身分認同,並不等於我,我只祈願自己學習用最柔軟的一面,去迎向每一次的試煉,懂得在最尖銳處的背後,都是最厚實的成全。
  那一欄或許可以是空白的,但是,柔軟的每一個當下,卻永遠是排滿檔的永無止息。
  

找不到詞的開天窗



 
  我平時的講話速度很快,因為我的腦袋轉速時在太快了,嘴巴頂多只能做到喘氣吁吁地追,若真想要趕,真是門都沒有。
  剛來上海幾天,最不能適應的就是自己說話也有開天窗的時候,不是因為自己的腦袋秀逗了,而是我找不到相同的詞對應。
  例如:我要買台有彩色雷射功能的四合一事務機,與店員吚伊嗚嗚地說了半天,才知道雷射叫激光。
  列印、複印,要說打印。
  小姐,要叫服務員。
  不客氣,就說沒關係。
  幾次遇到對方疑惑的眼光,我就開始每每在講話的時候碰搕,老是腦袋思索著這詞兒怎麼說呀?
  剛開始我是覺得有些脫離慣性的不舒適,偶而也有些惱,就覺得不方便,但漸漸的,我倒是喜歡上在生活之中學習詞彙的遊戲。
  一時一地一人的詞語新鮮,倒也給僵化的腦袋,以及嘩啦啦的嘴巴,一點點全新的嘗試,雖然偶而開天窗,但透透氣也是好的。

無路可走

  清晨去體檢之後,從二號線尾站淞虹路搭地鐵到中山公園站訪友,卻也讓我見識到另一種無路可走。
  抵達中山公園站前,我已先站起身來走到車廂門口,等待緩緩停站與打開車門。
  車廂停妥之後,尚有五秒鐘的時間,車廂門與候車位置的另一到安全門才會陸續打開,但是我眼前的人牆景象,卻讓我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慌張。
  鬼打牆!就是明知前方應該是一條路,但卻是鬼使地讓人無法行走,這就是我在短暫五秒鐘之內的大腦無法判讀資訊,以及身體的不知如何回應。
  這人牆可不是靜止的,即便空氣在兩到車門與安全門的間隔之下,我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牆的亟欲湧動,全是朝我這方向來的。
  我知道,這人牆的激躁的亢奮,為的就是能夠搶到位置坐。
  
  但,我該怎麼下車呢?
  五秒鐘,不足以讓嚇傻的我適切地採取應變。
  車門打開了,眼前人牆朝我這方鋪天蓋地崩塌的氣勢,簡直可以把我的怯弱給砸碎。
 
  怎麼辦呢?就只剩下安全門這道保護。
  這下我終於理解,那擋隔在候車區與軌道之間的安全門,還真的不只是為了保護候車的乘客一不小心掉進軌道,最重要的是,另一個妙用是讓想下車卻無路可走的乘客,還有幾秒鐘反應的時間。
  但,戰鬥力是得靠平日的訓練有素,短短的五秒對於我而言,不僅沒有想出應變策略,卻還讓我更加的惶恐。
  安全門還是終於打開來!人牆就這麼千百塊石磚脫落地砸了過來,眼下我如果不想辦法走出去的話,勢必會被推回原來的位置,繼續坐到另一端尾站張江高科站吧!
  哀兵必勝!
  一想到這悲慘的命運,我就反射性動作地放手一搏。
  我竟雙臂向前挺直延伸,見人牆已經倒到我前方十五分分左右的距離,我就見縫插針地落在人群的間隙,讓後向左右撥開來,為自己打開一方通道之後,我就走出車廂了。
  不可思議的無路可走,但卻也有對應的奇招妙想。
  這是我在上海地鐵站嘗試的新鮮,雖然有一點害怕,以及些微地動氣,但我知道自己還在探索這座幾乎與台灣人口相等的城市,人群的密度或許形成了另一種感覺的橫亙與障礙,但是我相信學習穿越之後,或許我能得到一份柔軟的理解。
  我期待自己的發現,以及更深的慈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