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8月22日 星期五

掙扎的生命美學




  九月一日即將入住新居,但是貨櫃依然躺在基隆關等待我們的上海居留證申發,想必這又得等到九月底才有可能送到上海來,於是,此時住在酒店的我們,還是得採買不足的急需,就像被子、床單、被套與各式鍋碗瓢盆、餐具,以及梳洗、清掃用具,落落長的一串,又是另一種負擔。

  友人的貨櫃也等在名古屋,面對相同困境的我們,只能艱難地在宜家解決問題,很難相信只不過想解決一個月無物可用的窘迫,卻已經塞滿一整只購物車。

  我們挫敗地望著一整車的家用,腦袋裡空轉著。

  「怎麼辦呢?」我們彼此對望,但都等待對方給出答案。

  我們的三位小女孩都已經肚子咕咕叫地耍起賴來。

  忽然,一位貌似忠厚的中年男子,不知從何處冒竄出來。

  「你們需不需要採買與搬運服務呢?」他低聲地說著,口袋裡還拿出一張名片來。

  我與友人疑惑又有些不安地看著他,然後用台語交換著意見。

  事實上,宜家裡充滿了許多這種代買人員,他們是屬於某家貨運公司,隨時在我們低頭忙著抄寫貨號的當下,不知從哪裡蹦出來,低聲示意可以提供這項服務。
  只是,他們索取的服務費是我們難以想像的低價,尤其對於先前待在日本、台北與德國的我們,簡直搖頭大嘆不可思議。
  
  眼下,我們實在別無選擇了,尤其目前大家都分別投宿在酒店與豪華酒店公寓,若真要把物品幾番搬運,實在是空間與心神的耗費。

  我們決定冒著忐忑不安,還是嘗試這種服務。

  其實,我們購物時可以請他們在一旁,只要我們決定要買哪些貨品,他們就會幫忙抄寫貨號、數量與價格,根本毋須我們傷眼力地費勁。

  友人因為豪華酒店公寓尚有許多空間,所以就讓這搬運服務人員在傍晚時幫她把採買的物品送到,而我則是等到與房東確定拿到鑰匙之後,再請他們幫忙購買、運送。

  我與友人閒聊著這些人員如何在微薄的服務費哩,得到營生與利潤呢?我猜,或許是大宗買賣的利益,或者是透過員工的折扣,不無小補地讓他們有利可圖吧!

  友人對於服務頗為滿意,也願意將訊息提供給同樣入住在酒店公寓的各國友人參考。

  只不過我回家一翻閱宜家的季刊目錄,就發現在封頁訂有一張警告黃牛標示,指稱的就是這種搬運公司的地下採買與運送服務。

  或許,在腦筋動得快的華人社會裡,只要還有微利可圖,活絡的地下經濟就永遠可以夾縫中求苟活。

  只要不是刑案的犯罪,我個人認為這無法是底層人民的生命掙扎力道與智慧,這是在歐美國家所無法理解與醞釀的生活技倆,卻也更讓人為這貧富不均感到難過。

  我們總是願意給人機會的,因為當初台灣的經濟發展裡,也曾經是一份求生存的堅毅,以及許多人願意給予機會。

  上海生活,或許還能接觸到各色的掙扎美學,這是我在柔軟生活之中漸失的生命力道,卻可以在緣視裡重新省思的。

  我期待著。

來自台北




  22日早上九點多,帶著孩子從浦東大道站搭地鐵四號線,到浦西的中山公園站找朋友,我們新鮮地睜大眼睛,注視著自己在上海第一次的地鐵之行。

  上海的地鐵水平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,我猜,自己該加油的似乎只剩一點點的口誤,因為我還是以在台北的先入為主印象,老是問人去哪裡搭「捷運」,這常把此地的人弄得有些迷惑。

  車行來到臨平路站,一對白髮老夫婦帶著七、八歲的孫子走進車廂來,我與孩子直覺反射地站起身來讓坐,向他們示意點頭之後,就在車廂中間的扶把前站立。

  感覺車廂裡泛漾著一份異樣的氣氛,就在無聲裡更顯得詭異。

  老婦人首先打破沉默,臉上有一絲絲的陌生與不安,點頭連聲說著:「不用,不用,你們坐吧,我們站著就成了。」

  「沒關係,你們坐吧!我們再幾站就要下車了!」我勉力地回應著她。

  說完,我一轉頭看向女兒,卻瞥到諾大的車廂裡,原來無聲的空氣裡,充塞的是一顆顆探看的眼睛。

  彷彿,我與孩子,連同眼前這祖孫三人,已經成為上海地鐵的一幕即興演出,在百無聊賴的乘車時光裡,按摩著人們心的柔軟。

  事實上,在這陌生的城市裡,我唯一的本分應該是用眼睛看的,將自己曝露在這眾目睽睽之下,自己感覺有些心慌。

  老婦人終於在地鐵車行之後,說了聲謝謝之後,坐了下來,還低聲勸著老先生也坐下,最後才妥貼地讓劇情得以順勢發展。

  他們的落坐,也讓我的尷尬與忐忑,有了歇息的空間。

  「你是打哪兒來的呢?」老婦人認真地問我。

  而等待答案的,似乎不只老婦人一位,我趁勢揪著眼向四方掃射一遍,果然發現許多人已經架起了“小耳朵”,準備大剌剌地接收訊息。

  「我來自台北!」

  其實,自己大約延遲了五秒鐘的時間,才給出這個答案,因為腦袋的運轉裡,有了一點點疑慮的殘渣,卡住平時油順順的思維。

  還是異鄉人的不安作祟,我實在不太敢在這陌生城市裡開口,尤其是當眾揭露自己的身分。

  但,就在給出答案的瞬間,我自己竟有了一份釋放與踏實。能在疑懼裡連結上自己的所來之處,是一份被慈愛撫慰的安妥。

  「原來如此呀!你是打台北來的喔!」
  老太太像揭開謎底般地大聲複述著,惹得我又是人前的袒胸露背,怪寒涼的感覺。

  果不其然,“小耳朵”在接收訊息之後,通通轉譯成大眼睛的上下打量。

  說實在的,我一身簡單的黑色T恤與穿了十多年的媽媽牌休閒褲,再揹個有些脫線破舊的大背包,极雙橘色舊涼鞋,實在很難滿足他們對台北人的想像。可能嚴格說來,我的樣貌更像本地從事基層打掃工作的阿姨吧!

  只不過女兒們的混合外國人樣貌,大抵比較能滿足人們的異想吧!

  老婦人聊起了她在台北五月剛過世的哥哥,孫子也在一旁答腔著,反倒是老先生顯得有些侷促。

  地鐵依然走走停停,人潮上上下下伏流,而好奇也明明暗暗地閃動。
  
  我儘量以微笑的表情,替代口說給予答案。還是不習慣在這城市裡開口,眼睛的看總是提醒著自己。

  而後這一家人竟以上海話地聊了開來,約莫是重述著自己私密的台北印象,卻不想與人分享吧。

  不過他們倒是惦念著我們有無位置可坐,在曹楊路一站看見有人起身,就連忙叫我的孩子們趕緊坐下來。

  急切的催促裡,也見得一份可親的人情,彷彿她是惦記著孩子們讓坐的愛心,非得趕快還回來似的。

  我也連忙稱謝他們的熱心,心想,或許這一來一往,妥貼安實的也是一份大城市裡的爭奪吧。

  這家人在金沙江路這站下車,走出車門前還連忙要我跟坐下,並再說聲謝謝。

  「不客氣!你們慢走!」我再度微笑地回應。

  事實上,我也不急著落坐,因為身旁有更急著要放鬆的乘客,自己就點頭示意地謙讓了。

  孩子們也用眼睛靜默地張望眼前的一切。

  我們的看,不僅僅是看,卻也是另一種參與的主動。

  這城市或許陌生,但我們心的溫熱會慢慢煨著,漸次地熟香。

  這人情也許薄稀,但愛總會適切地濃稠勾芡著,緩緩地滑嫩。

  台北人在上海,動,是早蕨的輕柔微顫初探。

競走海帶腳




  從德國再度回到上海,在搬入新居之前,我們只能暫時投宿在裕景酒店,於是,諾大的空間裡,除了向外落地窗的黃浦江與陸家嘴摩天大樓夜景之外,電視機似乎成為另一方容納眼睛的黑盒子。

  22清晨看見男子馬拉松競走的直播,母女三人被選手們競走時的有趣抖動模樣給逗得哈哈大笑,我看了幾分鐘便索然無味地要轉台,就在姆指正要無意識按下時,Isabella忽然喜味孜孜地說:「媽咪,他們的海帶腳好可愛喔!」

  霎時,我的腦袋被輕微撞擊了一下,揚灰鬆動的是頑強堅硬的意識概念。

  意識概念一鬆動,我心底的微笑就無礙地泛漾了起來,一圈接續著一圈地延展著。

  還是孩子的心眼裡有夢幻天堂,時時刻刻炸開五彩煙火。而成人的眼見裡,只有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將識見投進挖好的概念土坑裡,活埋。

  我除了在腦袋裡持續用力地挖一個個的概念坑洞之外,還能熟練的技巧大概就只有對號入座的分別心。人生,似乎就此死板地自掘墳墓,將自己身心靈無限可能都推入陰溼之中活埋。

  「孩子,你真的好有創意喔!」我笑著稱讚她,真的把她當成自己生命裡的老師一樣尊敬著。

  孩子自若地笑著。
  我看進她眼神裡的深邃處,有許多玄秘如海,輕輕地拍動著海浪。

  我讓自己帶著好奇,這是行前唯一的打包,並極有耐心地向這片神秘海洋行去。至於那些腦袋裡的坑洞,就讓時間的沉積慢慢填平。

無事看奧運



  從來,我對奧運是可有可無的冷漠,除了因為自己從小就因為四體不勤而在學校運動會缺席之外,台灣的奪牌無望,又再度削減我對奧運的參與感。

  只是,打開奧運地主國的電視台,至少七、八個頻道全天候播出奧運賽勢分析與現場直播,似乎也影響了我的收視習慣,在不得不的狀況下,我就這麼與孩子在八月無事的上海移居裡,成了奧運的觀眾。

  無事看奧運,究竟看見了什麼呢?

  我一直感到有些困惑。

  對於愛國主義者而言,除了更激情窄化自己的民族偏狹之外,是否還能對所謂的「他者」還有更多的尊重與與己無二的平等心呢?

  在輸贏的二元執持裡,除了為勝利歡呼的忘形,以及挫敗的淚滴之外,我們的心念是否還能拓展另一份無限的可能,可能是在概念之外的超脫,或者無可名之的笑看?

  不斷追求破紀錄的驅迫症裡,似乎我們已經完全等同自己的身體。我是誰?我是那具身體!身體之外,有無可能還有另一個面向的我,等待著我去尋獲,或者突破?

  什麼是破紀錄?打破的是身體的局限,或者從未有人行過的陌生疆土?我們既然可以無限地亢奮向前,是否也能柔軟地回頭反向張望所來之處?如果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,那又如何走向未來呢?

  無事,看奧運。
  
  眼下,我給自己丟下幾項生命功課。

  或許,看不僅僅是看。